优秀校友廖东凡║街头舞蹈家索达雅古

发布:校友天地 来源:校友会 日期:2021-05-12 人气:
     他是拉萨八廓街头的民间舞蹈家,他在这条弯弯曲曲的古老街市上活跃了四五十年之久。在几代拉萨人的心目中,他已成为这座宗教和舞蹈城市的一个不可分割的组成部分。用他自己的话说“我是八廓街一个小小的装饰!”
     索达雅古,意即模样好。其实他的形象与雅号不怎么相符,他的真名叫巴珠。不过在拉萨,你打听巴珠,没几个人知道,打听索达雅古,都会说:“认识,认识!不认识索达雅古,还算是拉萨人吗?”他自己也常讲:“拉萨有一千个巴珠,只有一个索达雅古。哈哈,那就是鄙人!”
     我和他相识二十多年,并不太了解他的身世,这回到拉萨出差,专门到迷宫般的八廓街去寻找他的踪影。找到他时,见他盘腿坐在摆满长号短号骨号唢呐以及宗教用品、装饰用品的货摊后面,还是那样瘦小干瘪、滑稽风趣。他看见挤在顾客群中微笑的我,愣了愣,很快欢呼起来:“啊啧啧、啊啧啧!我的好人,八廓街上好几年不见你的影子,怎么突然又钻了出来了?” “忘记了吧?”我走过去,拉住他的手。“凭布达起誓,我没忘!”他做了个发誓的动作:“衣服是新的好,朋友是旧的好嘛!”“这个货摊是你的吗?”我指着摆得满满当当的商品问。“那当然!索达雅古不发财谁发财!”他很得意。“能不能到你家去,我们好好谈谈?”
     他有点不自在了,眼光转向身后,墙根坐着一个五十开外的康巴妇女,健硕而肥胖的身躯,与索达雅古形成强烈的反差。我想那也许是他的女人,早几年听说他有老婆了。女人没有特别的表示,索达雅古语调却变了:“急什么,明天还有太阳嘛!”
     第二天下午我又去找他,并有藏族青年女作家央珍同行。胖女人坐在货摊后面,很友善地朝讲经台上指了指。我俩穿过传召大法会时喇嘛听经、辨经的广场,走上法会时只有达赖、班禅、甘丹寺法台等高僧大德才能就座的讲经台。索达雅古盘坐台中,正和几个来自山南的乡下打“休”(掷骰子)。“巴拉休”、“巴拉休”的喊声惊天动地,围观者一大帮。
      他赢了,小脑袋东摇西晃;乡下人抠抠搜搜地,每人掏给他一块钱,刚要开始新的一局时,他看见了我,嘟囔了几声,极不情愿地挪动屁股,站起来领我们走向他在附近的家,并再三回头叮嘱:“伙计们,等着我,‘工却松’(凭三宝起誓)!继续,继续!”
      他住两间房,一里一外,里间是卧室,外间为经堂兼货栈。他坐在土制沙发上,侃侃而谈,时而表演一点歌舞,刚才打“休”时扯脖子喊叫的狂热劲,似乎暂时离他而去了。回忆,总是带有感情色彩的,谁能对自己的过去无动于衷呢?
      “我是山南琼结人,有这样一首歌:‘拉萨人多,琼结人美;我的心上人,就是来自琼结。’我爷爷是差巴,爸爸是差巴。后来阿爸阿妈死了,丢下我和妹妹卓嘎。我们小,支不了差,便从桑耶寺后面翻果噶拉雪山口,逃到拉萨。
      “妹妹给一家回族当佣人,我在八廓街要饭。找一个墙角坐下,前面放只破碗。拍着手,喊着‘咕叽’‘咕叽’(求你,求你),过路的好心人便会往碗里丢点钱。小姐、太太,总之有钱的女人上街,我们便尾巴似的跟在后边,一边拍手一边唱:阿姐啦的脸月儿一样圆,阿姐啦的腰竹子一样软,阿姐啦的头发马兰草一样柔,阿姐啦的姿容豌豆花样美!
      “藏历四月是萨嘎达瓦节,整个拉萨的人都出来转经朝拜,到龙王潭划牛皮船。我裹一床破烂不堪的牛毛毯,躺在转经路上大声念六字真经,信徒香客路过,发了慈悲之心,有的给糌粑,有的给钱。
      “我学会说折嘎,戴着白胡子假面具表演。拉萨人相信,藏历新年初一大清早在折嘎祝福声中开门,会全年大吉大利。每年除夕的夜晚,我不敢睡觉,蹲在风里雪里等天明,只要启明星一露头,我便飞快地跑到有钱人门口大声说唱:‘拉结啰!神胜利了!龙胜利了!今天天上星星好,地上庄稼好!人间福德全!’要问我说折嘎的年轻人是从哪里来的,我是从东方来的,从东方多吉松巴神地来的。我是喝了早茶来的,我是带着晚茶来的,我虽不是乌鸦,却是咕咚咕咚叫着来的;我虽不是雄鹰,却是展开翅膀翱翔来的……’主人们听得高好高兴,赶紧开门,迎进吉祥,赏钱的赏钱,赏酒的赏酒,还挂哈达,给油炸果。我先到贵族吞巴家,再去雪康家、帕拉家、夏苏家、夏扎家、努马家,僧官哈乌达拉家,走一路,吃一路,喝一路,最后醉得东倒西歪,躺倒路边,人事不省,怀里揣的油炸果,人拿狗啃的,待醒来时什么都没有了,我又成了穷光蛋。
      “我从小会跳舞,在拉萨时间长了,会跳的舞也多了,越跳越精,拿手的是踢踏舞,什么‘松孜亚拉’、‘康松旺堆’、‘年轻的月亮’、‘吉祥的太阳’我都会,而且有‘绝活’。林卡、街头、市场,无论哪里,地上搁块木板,站在上面噼里啪啦跳起来,两手随意摆动,整个身子,从皮肉到骨头,都感觉很自在、很舒服、很轻飘,你跳呀跳呀,把人世间的苦恼都跳跑了。我好像成了舞蹈的精灵,舞蹈的神。看的人越来越多,里三层,外三层,有人喊‘索达雅古,跳得好!’有人喊‘索达雅古,谢谢你啦!’从此我得了索达雅古的美名,久而久之,真正的名字倒被忘了,我自己有时也记不清楚了。
      “我攒钱买了一台留声机,留声机放唱片,我跳舞。唱片有印度的、英国的、日本的,有祖国内地的,很少有西藏的,不管什么曲子,我都能跳出地地道道、有板有眼的西藏舞。那时候,留声机是洋玩意,用留声机伴舞更新鲜。每回我跳起舞,观看的人比过节过年还热闹,我一边跳,一边喊:‘各位,眼睛看着索达雅古跳舞,双手要抓牢自己的钱包!’‘不给索达雅古几个钱没关系,小偷偷了钱包不得了!’我这一提醒,看的人更高兴了,说:‘索达雅古舞跳得好,心也好!’”有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过来倒茶,他才缓了口气。“拉萨以外的地方,你去表演过吗?”趁他喝茶的当儿,央珍问。
      “去过,去过!是鸟总得飞飞,是人就得转转。夏天,我把留声机寄存在不丹商人白帽子店铺,便到雅鲁藏布江沿岸逛庙会,那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。藏历六月初一到初七,扎囊地方有强巴林庙会,成千上万的富人和穷人、商人和乞丐、骡夫和船夫、小偷和妓女、家人和牧人、僧人和尼姑,还有不丹商人、尼泊尔商人……人山人海,拥挤不堪。看跳神、做生意、吃喝玩乐、买卖雪白的氆氇和彩色的围裙。我就跳起索达雅古舞,逛庙会的人大开眼界,看得入迷。我还摆张茶几,招呼人开赌,赌赢了,大吃大喝;赌输了,还是穷光蛋一个。“日子过得蛮潇洒嘛!”藏族女作家说。
       没想到这句话勾起了街头舞蹈家的悲哀。他的语调沉缓了。
       “一年三百六十天,过年才一天嘛!我的日子不好过呵!饥饿是我的敌人,寒冷是我的敌人,晚上没地方睡,黑夜又是我的敌人!拉萨到处是高楼,乞丐只有露宿街头,‘拉萨八廓街上,窗户比门还多;窗户里的女人,模样比花还漂亮’。我索达雅古,永远是光棍一个。
      “原先我睡大昭寺西边的宇托桥下。不是有首歌吗?‘宇托桥的上面,神仙骑马走过,桥下的鱼儿,从此不下地狱。’可是在桥下过夜,比在地狱还冷。冬天早晨起来,骨头都冻酥了。后来我挪了个地方,钻进八廓北街的噶林各西佛塔底层过夜,这里比宇托桥下暖和,不过人多,还有狗,挤得要命。佛塔有个煨桑炉,信徒香客在里面燃香,倒青稞酒,只要他们离开,我赶紧跑过去,用罐头盒舀起残酒,拌糌粑糊糊吃。在佛塔下面,我结交了三个朋友,有吃同吃,有穿同穿。可惜他们都死了,在这个世界上,只剩下我一个人了。”
       他沉浸于怀念旧友的伤感之中,屋里显得有些冷。
      “佛塔旁,有个警察亭,每天卖艺回来还得给‘波力斯’(警察)上供,不上供,就不让在塔底睡觉,赶你满街跑。”沉默了一下,他又说:“乞丐也欺负乞丐,有个丐帮乞丐叫热结巴,很厉害,很霸道,贵族富商有喜庆活动,先得由热结阿爸(丐帮的男人们)道喜领赏,再由热结阿妈(丐帮的女人们)道喜领赏,最后才轮到我们这些小乞丐,你想抢先,就得挨揍。热结本布(丐帮头)说了:我们乞讨是‘德巴雄’(西藏地方政府)给的权力,谁也不能破坏规矩!每年藏历新年前,热结巴要放倒八廓街的两根大经旗杆,换过经幡哈 达,然后重新竖起。拉萨所有的乞丐,都得去干活,支乞丐差。不去,罚藏银十两、哈达一条,拿不出来也得拿!”
     “唉!八廓街好比一条河!”他带点抒情口吻,“两边楼房店铺是河堤,中间的行人是流水,人的河总是不断地流,我是河里一块小石头,流不走啊,流不走!我离不开八廓街,好像八廓街也离不开我!”
      “解放军到了拉萨,我妹妹参加了工作,我照样去八廓街跳舞。后来实行民主改革,全城翻天覆地,我是地地道道、彻头彻尾的无产阶级,这下子翻身了,解放了,分了很多很多胜利果实。我从黑咕隆冬的佛塔底层,搬进贵族赤松家明光雪亮的楼房,玻璃窗太亮,直晃我的眼。身上穿着分的高级藏胞;头上戴着分的金花皮帽;脚上蹬着分的长筒马靴;床上铺着分的羊毛卡垫;蒸馍馍分了蒸笼;打酥油茶分了茶桶;还有藏柜藏桌,满屋子红光闪闪,我好快活呀!走路也笑,睡觉也笑,跳舞轻快,好像长了翅膀……”
     他讲得有点兴奋,金花帽下冒着热气。
      “乡下也热闹,分田分地,喜气洋洋,到处成立歌舞队,藏戏队。农民也想跳城里的舞,牵着马来请我索达雅古作指导。去就去呗!先到曲水县朗杰岗,再到堆龙德庆的岗德林。我是城里人,我是鼎鼎大名的索达雅古,我不是要饭来了,我是当老师来了,我得摆点架子,讲点派头!我叫姑娘小伙排成队,站在我面前学,我斜靠在羊毛垫子上,左边有人倒茶,右边有人斟酒。我吃着、喝着、教着,真够气派!两天一夜,教会两个踢踏舞,一个‘阿妈勒洪’,‘一个松孜雅拉’。农民兄弟很满意,想把我留下来,叫我在农村安家落户。他们说:‘索达雅古,别走了。我们给你分块好地,给你房子,给你娶个漂亮老婆!’我一听,这下坏了,得赶紧溜。我索达雅古怎么能当农民?受那份罪;要当农民,当年我就不从琼结逃跑出来了,那是出美人的地方!再说,拉萨没有索达雅古怎么能行呢?拉萨有一千个巴珠,只有一个索达雅古!”
      我在岗德林下乡时,听当地农民说起过他的所作所为,不过稍有出入。
     “唉,我这个人不会过日子,也没有女人管家,缺少劳动观念。回到拉萨,每天靠卖胜利果实过日子,自由市场就在楼下,卖起来也方便。”讲起这些,他颇有悔恨之意。“衣袍卖了,家具卖了,蒸笼卖了,酥油茶桶也卖了。只剩一间屋子空荡荡,晚上没有灯也不怕碰破头。我只好又到八廓街头跳舞要饭。”
      “文化大革命”期间,八廓街好几年看不到索达雅古的影子,过了好几年,他突然冒了出来。这里那里,都能看到他那瘦小干瘪的身影。他对八廓街上的老相识说:“和农场的土地亲热去了。”他的姿势还是那样轻盈优美,他的舞步还是那样潇洒飘逸,简直无可挑剔。他出现在哪里,哪里就有一大群人围观。好些年没见索达雅古跳舞,现在又让拉萨人大饱眼福。我当时就是热心观众之一,而且不止一次记录过他掌握的民间歌舞。“索达雅古”、“索达雅古”,他成了市民们的热门话题,他又成了八廓街的热门人物,一个小小的装饰。
        那架手摇留声机早已处置了,他脖子上挂着一个录音机,用手一按,各种节奏的音乐就会流溢出来。他伴着音乐的节奏,轻松自如、有滋有味地起舞,即便是流行歌曲,他也能配上踢踏舞步。不过拉萨人也发现,他从不在一个地方跳得太久,“打一枪换一个地方”,我问他什么原因,他说,“得提高一点警惕性”,犹有余悸呀!
        央珍问起他经商的经历。
        “我不能总跳舞呀,年纪大了,膝盖也不灵便。”他讲得颇有道理:“我把跳舞和做生意结合起来。拉萨认识我的人多,小学生见到我也过来打趣。我先跳一阵舞,招揽顾客,然后卖东西,都是些小本买卖,什么桃干、苹果干、奶渣、豆腐乳,一天下来赚不了多少钱。”
       “几年前,我遇到了现在的老婆,她叫曲宗,从四川藏区来拉萨朝佛,她很喜欢我,她说:‘你孤身一人,没有照应不行啊。’她又说:‘你的生意做得太小了,赚不了钱。’这样我们就一起生活、一起做生意了。从她的老家德格买来当地出产的寺庙法器、乐器,还有神佛的装饰品,在拉萨市场出手,一天就能收入几十元、上百元。“看到我们兴奋的神情,他又稍稍变了口气:“今年生意不好做,问价的人多,掏钱的人少。”
      “她是有点胖,不过心地善良,待我好,”索达雅古转变了话题,这也是我们所关心的。“她不让我跳舞,也很少让我摆摊,只叫我在家里享清福,中午做顿饭,整个下午就没有事了。买上一壶青稞酒,边晒太阳边喝,有时打打‘休’,真舒坦呀!”
     “那你不跳舞了?”央珍嘴巴快。
    “哪能呢!我没说不跳舞,我是说跳得少了,不跳舞我还能活吗?拉萨的新房落成、结婚庆典、过林卡,不少人都来请我,他们没有忘记我索达雅古。现在我跳舞不图钱,就图个热闹,图个快活。”
     “对啦,我在电视里还看过你表演节目呢!” 央珍几句话说得索达雅古得意洋洋。
     “这话不假”,他连忙证实,“去年,我有个朋友到北京出差,也看见我在电视里跳舞、说折嘎。看样子,索达雅古不仅拉萨闻名,北京也闻名了!”
      就这样,我们说说笑笑,走出他的院落,夕阳斜照的讲经台上,那几个乡下人果然还在等他。我俩握手告别,他忽然有点恋恋不舍,也有点孤单。往前走了一段,回过头,见他仍站在夕阳的余晖中,没有去打“休”。他鬓发斑白,瘦削单薄,我忽然觉得索达雅古老了,确实老了。一首他给我唱过的古老民歌突然萦现于心:
我们是很早的人,久经风雨的石头;虽然满脸斑皱,仍想常常聚首。
      (这篇人物散记原载于北京市中等职业学校《语文》教材第二册第五十六课。本文作者廖东凡。感谢廖志敏先生提供本文!)
      (编审:焦畅  审稿:谭伟  终审:陈迪勋)

校友简介:

廖东凡先生(中)
     廖东凡(1938-2017),字咸熙,湖南宁乡人。1956年毕业于环球360娱乐会员注册高4班,毕业后考入北京大学中文系。当代中国著名藏学家、民俗学家、民间文艺学家和作家。
     从北大中文系毕业后义无返顾地奔赴雪域高原工作,在那里他自学了一口地道的藏话,熟悉了那里的风情与民俗,与那片高原土地和藏族人民结下了水乳交融的深厚感情,被誉为当代藏汉民族团结的代表性人物之一。历任西藏作家协会副主席兼西藏民间文艺家协会常务副主席、西藏自治区民族民间文化遗产抢救组副组长、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书记处常务书记兼中国民间文艺研究所所长、中共中央统战部《中国西藏》杂志社社长兼总编辑。同时兼任中共中央涉藏问题顾问、中国西藏文化保护与发展协会常务理事、中国人权研究会常务理事、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常务理事、中国民俗学会常务理事、《中国民间文学集成》总编委、西藏群众文化学会顾问、《西藏人文地理》杂志顾问等
     从1980年起,他先后在海内外出版专著与合著40多部,达1000万字。其中,多部作品获全国性大奖,《西藏民间故事》获首届全国民间文学一等奖;《雪域西藏风情录》荣获“珠穆朗玛文学奖”;《百年西藏》(中、英文本)获全国最佳图书奖;《藏族服饰文化》(中、英文本)获全国最佳图书奖提名奖;《世界屋脊上的神话和传说》获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奖;由廖东凡担任总策划的电视纪录片《布达拉宫》获第10届“华表奖”优秀纪录片奖;人物散记《街头舞蹈家索达雅古》被收入北京市中等职业学校语文教材。《漫游西藏》被苏教版语文教材推荐为中学生课外知识读物。